人们总说:爱的本质,即在迷离。寂寞亦是,往往没有形体,往往得靠他人的缺席来显影。也因此,在电影《花样年华》中,我们无从得知陈先生、周太太的样貌,只闻其声,却不见其脸,那一道道陌生的背影,恰恰作为丈量寂寞的尺度。是故,电影蓄意地遮掩出轨之人的面容,除了追求叙事洗链,更为了形成一种巧妙的映衬。
《花样年华》如一座郁蓝的湖,看似平静,实则暗潮汹涌到要让人溺毙
单就表现手法,若将《花样年华》对比过去的《春光乍泄》、《重庆森林》,很自然可以发现:内心独白,大幅锐减。然而,这样的改变,并未削减作品张力,相反地,吐不出口的情感与受伤,因为隐晦,更加掷地有声,令人动容且心碎,宛如一座郁蓝的湖,看似平静,实则暗潮汹涌,近乎要让人溺毙。
相同的,我们也难以透过具体的话语,实际去确认苏丽珍对于丈夫的爱有多少,仅能经由一次次的拒绝、推开以及克制,反向揣测那一份爱又有多深、多沈。当然,精确来讲,苏丽珍的忠贞,与其视为爱太深,倒不如说因为她是女人。好比说,苏丽珍不过是在夜里徘徊,随即就被房东规训,各种闲言闲语,铺天盖地,一层又一层,由内到外,持续地压迫苏丽珍的每一寸肌肤与思绪。甚者,丈夫偷吃,失职的还是妻子,谁叫她不够用心经营,不如一朵野外的玫瑰艳丽。
由此可知,在 1960 年代的香港,苏丽珍身为一个女人,对比男人,试想离开一段空荡的关系,必得扛上数倍的指责与拷问。
于是,就算共享了同一份孤单,甚至进一步成为彼此的浮木,对于苏丽珍来说,肉体仍然要懂得节制。可是,藏得住表情,并不等于藏得住感情。阻塞的欲望、欢腾,随着血液,从刻意刷白的脸谱往下缓缓逆流,驱动苏丽珍触碰那一份同病相怜的陪伴。
殊不知,换得的竟是落空,悬在月光下的手,形单影只,洁白、凄凉而惊愕。
说好的两情相悦,难不成只存在于排练?很可惜,人们的关系,始终仰赖口语确立,倘若少了一句我爱你,再浓烈的暧昧、想像与曾经,皆有可能被推翻。甚或,彼此的秘密,倒过来变成一种监禁,只好丢入异域的山林遗址。
《花样年华》使人明白:遗憾就是建立在一次次的错过、枉然,纵使互有好感,却总是阴错阳差,兑现不了一纸承诺。或许,重点从来不在船票,而是怎样开口呼唤:近在咫尺的爱。
张曼玉在《花样年华》中的旗袍造型至今依然优雅经典。
为何周慕云能积极,苏丽珍却消极保守?全因《花样年华》写实到见血
综上所述,本作的潜在子题,显而易见,正是恐惧。离开一段长久的关系,彷彿像是一种赌注,对于多数人来说,与其因为失望而痛苦,更宁愿待在熟悉的泥泞中打转。回到苏丽珍,承前所述,作为一个女人,她的自由与生存资本极其有限,于情于理,挥别不爱的人,谈何容易。
再说,哪一段爱情,不是开始得轰轰烈烈,然后随着时间慢慢荒凉?谁又敢保证,这次就是救赎?陈太太三个字,可不只代表婚姻、身份,还指向了生活的富裕与安定。
故此,某种程度,性别恰恰解释为何男女主角对于感情的态度,会有如此鲜明的差异:一个积极进攻,一个消极保守。毕竟,苏丽珍无法像周慕云一样潇洒,她没有本钱搬离,亦不被允许搬离。何况,就算成功搬离,也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房间,迁徙至另一个男人的房间,终究仍是依附他人的被动者,而非爱情中的能动者。
也就是说,即便深爱彼此,依旧不足以构成关系本身,苏丽珍经不起任何一丝,因应变动而来的风险。所以,《花样年华》表面上浪漫,骨子里非常理性,而这亦是观众直直陷落故事,并且不舍散场的原因:写实到见血。
王家卫以独特的影像嗅觉,徐徐磨礪出爱情当中的千头万绪
若说梁朝伟习惯以眼神赋予角色深邃,《花样年华》的张曼玉,则是完美示范:如何运用肢体展现内心的挣扎。依此延伸,之所以会说本作的张力更胜以往,在于它舍弃口语表达之后,可说是动员了除此之外的各种言语型态:铃响三声的默契、狭隘巷弄的侧身、捏到发红的手臂、萦绕不散的烟雾、浓缩爱意的武侠结晶、身影先行的漫步,又或是遭到栏杆阴影切割的脸庞,全是情愫,也全是压抑。
就像罗兰巴特曾以《恋人絮语》将爱情切片成上百则的呢喃,王家卫同样也以独特的影像嗅觉,徐徐磨礪出爱情当中的千头万绪。至此,两两相映,爱情非但能是一滴泪,亦能召唤一片海¹。
《花样年华》影评心得总结:即便已千疮百孔,人类依然甘愿成为爱情的俘虏
综合来讲,虽然《花样年华》以爱点题,却不打算赞颂爱有多美好,自始至终,讲得都是爱有多折腾人心。到头来,参照张爱玲那一句名言: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,爬满了蝨子。爱情更是,犹如一颗芬芳的苹果,即便内核早已蛀满了虫,千疮百孔,人类依然甘愿成为俘虏。无论是谁,皆都逃不出这一座绽放的迷宫,放任如果在心底咆哮,也不过是徒增痛苦、懊悔,还不如投身在疮疤中,细细舔拭发炎的甜蜜。
当然